或许是造物主知道人类太脆弱,让人类用上万年的时间进化出一种能力——人面对剧烈痛苦的时候,大脑皮层会释放内啡肽帮助镇痛,然后肾上腺素飙高,支撑人最后的身体活动。
在世界上各类最危险职业排行中,宋同宜从来没有见过心理咨询师的榜上有名,她后来回忆今天发生的事,总觉得这一天之后这个职业的排名或许可以前进一位。
宋同宜不太清楚事情怎样发生,那个男人开车撞过来的时候她甚至来不及打方向盘。就像电影里的慢镜头,有些事情终于在她脑子里连到一起:美术馆门口撞到她的那辆车、机场外环跟着她的那辆车、餐厅门后、回家路上,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宋同宜眼前最后的画面,是那辆黑色大众副驾上孟小姐绝望又惊恐的脸,还有她旁边带着鸭舌帽满脸狠厉的司机。伴随着玻璃的碎裂声,金属的撞击声和车轮与地面摩擦产生的刺耳声音,安全气囊嘭地弹出,顶上她的胸口,她一下呼吸不上来,就像在空气里溺水。
自动报警装置的蜂鸣声唤醒了她,等她终于能喘得上气,侧边的安全充气帘和安全气囊已经瘪了下去,一股焦味闯进她的鼻腔,一呼一吸间刺激着她的肺叶。车前盖有烟雾升腾,她尝试动了动胳膊,好在还能动,趁肾上腺素还没耗竭,她解了安全带,推推车门,只有气囊晃了两下,车门纹丝不动。她想起副驾手套箱里放的安全锤,她挣扎着向副驾探出身去,没等她的指尖碰到手套箱的拉手,就有一股力量拽着她的头发把她扯了回来。
宋同宜尖叫出声,那人扯着她的头发狠狠扭过她的脸,隔着车门,她终于看清了眼前这张脸,青白的面孔、瘦削的下巴、深陷的眼窝,有血顺着他的额角流下来,她似乎知道是什么点燃了他的怒火。
“就是你怂恿她离开我的?”那个男人的手臂收紧,恶狠狠地问她。
宋同宜透过那辆黑色大众的车窗玻璃,看到车内的孟小姐的脑袋无力地垂着,已经昏了过去。
头皮的撕扯感传来,她努力睁开眼睛,对上那双浑浊的眼珠:“你作为她的前夫,不知道她为什么离开你吗?她不是因为我离开你的。”宋同宜动了动脑袋,想要脱离他的钳制,“她离开你是因为你是个懦夫!”
宋同宜瞟了一眼中控液晶屏幕上的时间:15:33,自动报警器已经报警,五分钟,她只需要支撑五分钟,这个区的平均出警时间是五分钟。
“你是不是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才能获得……快感?”宋同宜勾起一侧嘴角嘲讽他。
那人像是被激怒了一样,瞪大了眼睛,露出瞳仁周围的一圈眼白,他又拽紧了她的头发:“你说什么?”
宋同宜观察着他的反应,知道自己猜对了。
“你这个懦夫,通过施虐代偿你无法从正常途径获得的快感。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不行的?让我猜猜,应该是在遇到她之前吧,估计是一次充满挫折和折辱的经历。你后来找上她,是因为沉默缺爱的姑娘不会拒绝你,然后忍受你。”
“你又为什么盯上我,你甚至连她新认识的男人都不敢去找。你是不是在美术馆门口就想撞我了,你最后一刻转动了方向盘,是因为我旁边站着一个男人吧。一个陌生的男人都让你这么害怕,却在今天搞出这么大阵仗,是为了在她面前展示你的男性雄风吗?”
宋同宜昂起头,努力支撑自己的肩膀不让身体垮下去,“你这个低自尊的、卑劣的、丑陋的懦夫!”
有的猎手通过猎物的颤抖获得快感,示弱只会让他们更加兴奋,唯一的解决方式就是镇定不动,然后反戈一击。
15:36,宋同宜用余光看了一眼时间。
“你打她打得越来越重,你的变本加厉是不是并没有带来相应的快感升级,反而越来越……不行。”
“你以后永远也不会从这些事情中获得乐趣了。”宋同宜嘲讽道,“因为——你的手在抖。”宋同宜说完一把抓住他按在自己脑后的胳膊往车窗的碎玻璃上扎过去。
伴随着那个男人的惊叫,车顶的oncall键有声音传来,
“宋女士,宋女士,听得到吗?这里是volvooncall,交警、110以及经销商即将到达,请坚持住。”
那个男人惊诧地抬起头看着车内声音传来的地方,他狞笑着,“你等的是这个吗?”
“你说的没错,那一次经历确实充满屈辱,一个老女人,她先是骗了我,然后羞辱我,你这么爱猜,不如猜猜她现在在哪里?”
宋同宜皱着眉头,她听到了警笛的声音。
他继续说道:“她死在自己的房子里,别人都以为那是意外。”
“至于有没有乐趣,”他伸出那只血肉模糊的手,缓缓抚上宋同宜的脖子,然后咧嘴笑起来,“那要试过才知道。”
他的手骤然收紧。
伴随着脖子上一股恶心的黏腻感,宋同宜大口的喘息着,血液涌上大脑,肾上腺素已经耗竭,小腹的疼痛感终于传来,她只能无力的捶打着那只捏着自己脖子的手。
有电话铃声响起,她艰难的偏了偏头,手机屏幕上杨砳的名字正在不停跳动,她伸出指尖想要按下那个绿色的接听键,最终只是徒劳的的在空中划了两下。肺叶里的空气被挤压殆尽,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陷入黑暗前,她看着那个跳动的号码,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来,这样也不错,她想着,他没来也很好,不然受伤的就是三个人了。
这个世界是如此寂静。
不只是寂静,而像是真空,一丝声音也无,宋同宜担心自己是不是聋了。
不过聋了怎么连自己的心跳也听不到。
宋同宜焦虑起来,她努力的支起耳朵想要听到些什么,她想听好多人说话,想听爸爸妈妈叫她一一,想听程乐游笑话她,也想听杨砳叫她同宜。
或许是她的祈祷起了作用,她先是听到了自己的心跳,类似某种微弱的颤动,然后是规律的跳动,一下又一下;紧接着有其他声音传来,好像是鸣笛声,由远及近,从模糊到清晰;忽然之间所有声音都向她涌来,仪器发出的滴滴声,汽车疾驰的声音,车内金属轻微的撞击声,一个急救人员给她推了肾上腺素后一直在呼唤她,另一个急救人员在打电话,叫电话里的人赶紧到中心医院来。
宋同宜又觉得太吵了,她皱了皱眉。
“醒了,醒了!”
不知道是谁先喊起来。
“知道自己在哪里吗?”
宋同宜的喉咙很痛,她张了张嘴,声音微不可闻:“救护车上。”
“另一辆车……的人呢?”
急救人员的耳朵贴在她嘴边才听清,“在另一辆救护车上,他们的伤不严重。”
一句话就耗尽了她的力气,她听完又闭上了眼睛,她太累了,想好好睡一觉。声音终于又变小了。
可有人不让她睡。
“同宜,同宜,醒醒,不要睡。”
宋同宜觉得有人在摸自己的脸,是温热的触感,她把头偏过去,想要靠近热源。
“同宜,别睡。”那只手又轻轻碰了碰她的脸。
她睁开眼睛,眼前闪过一盏又一盏led灯,她终于看清了眼前的晃动人影,“杨砳。”
疼痛感与意识一起归来,她抬起那只贴着各种仪器的手抚上小腹,她的心又慌乱起来。有热流涌出,她浑身都冷,全身所有的热量都向小腹凝聚,然后顺着一股股暖流离开她的身体。
“杨砳,好痛。”她觉得自己的声音像从一个破烂的风箱里传来,每说一个字扯得胸口生疼。
杨砳在她身边一起和医生推着轮床,他脖子上的链子在跑动中从t恤里掉出来,在宋同宜眼前不停的晃,她撑起精神,努力抬起另一只手,握住那个挂在他脖子上的圆环,原来是她的戒指。她紧紧抓住那个莫比乌斯环,额头上的青筋凸起,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把杨砳拉向自己,瞪大了眼睛,忍着痛扯掉氧气面罩,在他耳边说道:“杨砳……你……你给我想办法,我一定要留下这个孩子。”
宋同宜觉得自己看到了杨砳眼中的震痛。有什么滴在了她的脸上,他在哭吗。
“同宜,别担心,你不会有事的。”
“你给我想办法!”宋同宜没有放开他。
杨砳拉过她的手,放在嘴边吻了一下,“好,我会想办法。”又有一滴温热的液体滴在她的脸上,“我一定不会让你出事。”
轮床穿过长长的走廊,终于在走廊尽头停下,眼前的led灯也不再晃动。
宋同宜松开杨砳的手,指尖划过他的衣摆,留下一排血色的指印。手术室的门关上前,她看了杨砳最后一眼,他孤零零的站在那里,手足无措,身上沾满了她的血,真孤单啊,她心想。然后听到了程乐游的怒吼,她的声音太大了:“杨砳,你个混蛋,你就是这么保护她的?!”
门外的一切都被隔绝,眼前的无影灯照得她眼睛疼,她听到医生们冷静的对话,
“气胸。妊娠十周。”
“止血。”
“打麻药。”
……
她终于可以睡着了,她多希望自己能睡个好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