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闯进大殿的任长湛打破了这一室混乱,整个大殿突然安静了。
太子听到声音,顿了顿,眯着眼睛看跪在地上的任长湛。
他面前跪了两个宫女,宫女手中捧着御膳房送来的早膳,战战兢兢不敢抬头。
那些饭菜里掺着毒,太子如此暴怒也是为此,将军夫人满眼哀戚,望着自己的侄子:“太子……”
他们都知道这是毒,可全都束手无策。
“你是什么人,胆子真不小。”太子扬起下巴点了点大门处的任长湛。
“回禀殿下,卑职是将军府的侍卫。”
太子一脚踢开跪着的宫女,慢慢走到任长湛面前,他停在一步之外,直直地望着任长湛的眼睛。
“未得旨意擅自入内,你可知罪?”太子慢条斯理地问道。
“卑职知罪,任凭太子责罚。”任长湛微微垂下脑袋。
显然,太子并不是真的想治他的罪,他慢慢走回去,经过那两位宫女时极不耐烦地又踢了她们一脚:“还不快滚出去!”
那两个宫女收拾地上的狼藉,忙不迭地躬身退下,大殿里便只剩下三个人,将军夫人柔声道:“殿下,这是府里的侍卫。”
“嗯,本宫知道。”太子靠在床上,有气无力地喘了口气,“能奉命保护将军夫人,想来功夫不差。”
太子蓦然睁开了眼睛,一双疏远淡漠的眼睛里透出看破风云的洞明:“有什么本事露两手吧。”
任长湛毫无畏惧地迎向他的目光:“卑职长剑不在身侧,恳请太子赏赐孔雀翎。”
插在大花瓶里的孔雀翎色彩艳丽,柔软又有韧性,太子瞥了一眼,便允了任长湛的请求。
任长湛将孔雀翎拿在手中,沉吟片刻后,他将内力灌注进孔雀翎中,那轻飘飘的羽毛仿佛有了重量一般在他手里随心而动。
任长湛剑法算不得精妙,在太子面前算是班门弄斧,太子却看得津津有味,待任长湛挽了个剑花停下后,他冲这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年轻人招招手:“让本宫瞧瞧这孔雀翎。”
“请太子过目。”任长湛上前两步,恭敬地将孔雀翎递给太子。
就是这个瞬间,太子与任长湛目光相撞,他们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什么,他们又都认出了彼此,任长湛的声音飘进太子耳中,让他的心一下子变得轻松起来。
“出宫。”
太子把玩着这根孔雀翎,又将它还给任长湛,他再次打量着面前的人,缓缓将头转向将军夫人。
“这孔雀翎也没什么稀奇的,还是你有真本事。”他换了个姿势,稳稳端坐在床边,“今日本宫开心,姨母不如在宫中用午膳吧,我命他们做您喜欢的菜肴。”
“多谢殿下。”将军夫人弯腰行礼,太子将自己的姨母扶起来,又对任长湛说,“你也留下,一会儿陪本宫过两招。”
“是。”任长湛应下。
在眼线密布的东宫密谋逃离之事,实在大胆,但七王爷随时会对太子下手,这事也不得不为。
“殿下,趁这个机会,您乔装随夫人出宫,到外面自然有人接应。”任长湛将计划告诉太子,太子只是瞥了他一眼:“你呢?”
“我留在宫中,拖住七王爷的人。”
哪知太子怒了,他扔了手中的书,冷冷道:“留你,再让我继续活在懊悔里?”
任长湛摇头:“你知道,我没这个意思。”
“那我也不想踩着你的命离开。”太子盯着他,眼中分不清是怒火还是悲悯,“一次就够了!”
最后那句话,是从他牙缝里挤出来的,携裹着化不开的怒气。
他们两个人说话的动静有些大了,将正在逗弄八哥的将军夫人吓到了,她扭过头望着不远处的二人,眼神略有些迷惑。
“太子,殿下,只有你活着,只有你活着才有机会。”任长湛郑重地对太子道明了心意,“只要太子能够完成大事,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
太子沉默了。
两个人在较量,谁也没有出声,只是互相注视着对方,想让对方先屈服,最后还是太子别过了眼神:“你小心。”他说,然后又补了一句,“姨母一直很想你。”
任长湛已经退开,他表情未变,眼皮微微垂了垂:“殿下,您身体如何?”
太子动了动肩膀,道:“走出这个地方还是没问题的。”
任长湛点头,缓缓举起了手臂,这是个攻击的姿势,太子露出心领神会的,带些怀念的神情慢慢站了起来,两个人缠斗在一起,任长湛掌掌落在太子身上,都被太子用巧劲化解,几番过招后,太子气喘吁吁地坐下来,赞许道:“好功夫。”
任长湛只是拱手谢意。
太子靠着枕头缓缓吐息,将任长湛渡来的内力悉数吞纳于自身,有这股内息支持,他的身手可在短期恢复八成,若一切顺利,离开皇宫则轻而易举。
宫人送来午膳时,太子已经调整好内息,他将姨母请入席间,又额外开恩,将饭食分给将军夫人身边的侍卫一部分。
将军夫人先前将任长湛与太子的过招悉数看在眼里,吃饭时,她盯着任长湛看了好一会儿,目光由先前的探究,慢慢变成失望。
任长湛吃饭时的动作并不雅观,甚至可以说得上是粗鲁,将军夫人看着他持筷的右手,最终挪开了眼神。
不是她的孩子。
她的孩子是个左撇子,左手比右手还要灵巧。
一顿饭吃得沉闷而漫长,等宫人们收拾好大殿,任长湛与太子沉默地开始互换衣物。
两个人身形相仿,换上对方的衣裳再遮住容貌,很容易让人迷惑,只是,现在的太子太过瘦削,任长湛的衣服穿在他身上,有些空荡荡的。
任长湛从床上扯下一块绸缎,将它拆分后塞进太子身上的衣服里,他替太子束好长发,又递给他一把暗器。
“手艺不错。”太子盯着任长湛投在地上的影子。
“为娘子绾发练出来的。”任长湛笑了笑。
太子没想到他已经成亲了,之前下属的回禀中并不曾提到这句,现在听任长湛说出,一时觉得有些感慨。
“也好。”太子起身,将他的神态步伐学的十分神似,任长湛确认无误后,让将军夫人带着太子先行离开。
正是下午最热的时候,太阳热辣辣地挂在天上,大家都有些昏昏然。将军夫人自太子宫中出来,神色与往常一般,眼角发红带着几分哀戚。
先前哭过,现在的将军夫人步伐有些不稳,全依赖身边的丫鬟与侍卫搀扶,当值的侍卫们看着夫人一路前行,慢慢地绕过树丛,没了踪迹。
乔装后的太子扶着姨母前行,尽力不露出破绽来,只是他心底不安,这一路顺利太过,反而让太子心底生出异样。
“姨母……”太子看着面前从道路两旁冒出的横刀侍卫们,神情凝重,“您多保重——”
话音刚落,夫人与太子一行人已经被拦了下来。
“我的好侄儿,为何这么匆忙?”
沉稳清朗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太子咬牙,缓缓转过身来。
他面前站着丰神俊秀的七王爷,这是他的七叔,他曾经最信赖的人,现在他的七叔已经成了这座皇城真正的主人了。
“七叔……”太子敛下眼中情绪,不带感情地开口。
七王爷刚过完四十寿辰,面容却年轻的很,袭承了先帝与太妃的英俊容貌让他看起来俊美又带些凌厉,他立在太子身前,面带笑意,正戏谑地看着自己的皇侄。
“这是……”七王爷笑了笑,他将穿着侍卫服饰的太子上下打量一番,缓缓摇头,“这衣裳不适合你。”
将军夫人脸色苍白,她上前一步挡在太子身前,对七王爷福了福身子:“七王爷。”
“将军夫人今日入宫是打算带他离开吗?”七王爷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太子。
“王爷,臣妇不得不为。”
“怎么个不得不为法?这皇宫,难道不是皇侄儿生长的地方吗?”
太子体内的真气缓缓消散,他有些头晕目眩,仍旧强撑着站得笔直:“七叔,父皇从不曾对不起你。”
“不错。”七王爷挑了挑眉,“皇兄对我实在不差,我对陛下只有感激。”
信口雌黄!
太子渐渐站不稳,偏偏七王爷像是猫捉老鼠一般,要将他里里外外戏弄一遍,那个人的身影慢慢变成了扭曲的怪物,聒噪怪异的声音撕扯着太子的耳朵——
“皇侄儿,承衍,跟七叔回去。”七王爷放柔了声音。
“七叔……”太子的后背被冷汗浸湿,此刻捂在身上,黏糊糊又带来一阵冷意,“你当真要做逆臣?”
“逆臣?”七王爷的声音蓦地冷了下去,“我身体里也流淌着景家的血,为何我会是逆臣?”
太子已经听不清周围的声音,他踉跄两步,猛地栽倒在地,七王爷眼疾手快,将人接住,交给身边的侍卫。
将军夫人倒吸一口冷气,道:“都是我的主意,请王爷莫要迁怒太子殿下。”
七王爷似乎对这个问题不感兴趣,他忽然问道:“十年前,您的儿子舍命换下太子,若是令郎活到现在,此时此刻,您又要舍弃谁?”
“什么?”将军夫人蓦然一惊,心头像是被重重锤了一拳。
七王爷只是保持着笑意,悠悠地看着她。
忽然一阵喧哗传来,身着太子常服的任长湛自身后而来,他手中握着一把刀,伴随着急促而尖锐的哨声,周围忽然冒出许多身着玄甲的蒙面者。
见到任长湛,将军夫人忍不住向前一步,又生生止住了。
宫中侍卫大喊着抓刺客,两拨人拼杀在一处。任长湛冲进人群,势要带走昏迷的太子,七王爷身边的侍卫也非等闲之辈,他们比任长湛反应还要快,身手还要敏捷,两个人一个格挡一个阻杀,配合地天衣无缝。
任长湛脱出二人的攻击范围,目光沉沉地与他们对视。
凌绝影卫们配合默契,见任长湛一人无法救出太子殿下,便出手相助,那两人剑法再精绝,也无法完全抵抗住十数人不间断的攻击,终于,任长湛等到了他们露出一瞬间的破绽,他猛地跃起,手中长刀劈向其中一人,另一人出手相拦,却将等候在一旁的凌绝影卫占得先机,身形闪动间已经将太子殿下救出。
七王爷阴沉着脸观战,他没有后退,也不曾再喊人来,前来支援的侍卫都是听到这边打斗的声音急忙赶来的,七王爷一言不发,直到凌绝影卫们背起太子和将军夫人时,他的表情才有一刻的颤动。
侍卫们手持弓箭,只要七王爷一声令下,他们就有机会射中太子。七王爷冷冷地立在原地,像一只沉默的孔雀。
“放箭——”他最终下令,霎时密密麻麻的弓箭编织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巨网,携着流光直取太子后心。
景承衍睁开眼睛看到的,是漫天箭雨,以及七王爷那双冰冷深沉的眼睛,他们的目光有一瞬间相交,很快又划开了。
恨!
景承衍眼中,是汹涌的恨意,让七王爷有一瞬间的心惊。
凌绝影卫身手果然不凡,十数人安然无恙的从箭雨中脱身,他们来到先前约定好接应的地方,将太子与受惊的将军夫人送入马车。
见到任长湛平安归来看,宴惜灵欢喜万分,她跑上前将任长湛上下打量一番,确认没有受伤后,这才松了一口气。
旁边凑进来一个老头子,那老头撕下面上伪装,露出了吴铎坚毅的脸,他看到太子与将军夫人,感激道:“多谢任先生舍命相助!”
安置好太子后,凌绝影卫忽地又散去了,仿佛这群人不曾存在过。宴惜灵目瞪口呆,被任长湛送上了马车:“你先照看他们,我们先出城。”
宴惜灵点点头,取来水囊,准备喂两人喝水。
任长湛驾马南行,他要赶在封城之前离开。
长鞭一挥,马车便向南奔去,扬起一片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