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慈拜过,转了身正要回后院去,忽听见他又道了一句:“王府中的饭菜,嫂嫂若用着不合,可以去问问思妤姑娘,思妤姑娘的厨艺是极好的。”

阿慈回头望他一眼,心下怪异,但也略略将头点下:“是,多谢四爷。”

而后便不再停留,领着几个嬷嬷丫鬟回后头去了。

高羡站在院中,目送她往回走。北风吹动了她的裙角,素白的百褶裙上染了两朵硕大的墨莲,裙裾又随她款步向前而轻轻晃着,印在他的眼里。他皱眉看了一会儿,只觉喉间像是教一根刺给卡住了,一时间欲言又止,分外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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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阿慈回到后院,才过了垂花门,便见抄手游廊的那一头匆匆行过来一道穿白袄裙的身影,后面跟两个小丫鬟,一见到她便喊:“嫂嫂。”

“思妤?”

思妤转眼已是奔至近前,面上红扑扑的,还急急忙忙地喘着气。阿慈忙从袖中取出一块绢子,替她拭去额上渗出的一点细密汗珠,问:“你怕不是火烧眉毛了,怎的这样匆匆忙忙的。”

思妤也不回答,就只扶着她的手,上下看了她两番:“嫂嫂可还好?”

“好?我为何不好。”

思妤方长长松一口气:“嫂嫂无事便好。”

又见阿慈一头雾水的模样,她这才解释道:“我因晨起想到后日便是王兄三七,但逢那一日初七又撞上了,该提到明日半夜去做,就去了嫂嫂院中想同你商议的。听林嬷嬷讲嫂嫂一早便到前院去了,于是又打发了我房里的丫头去请嫂嫂。可哪想那丫头去了半日回来,却说嫂嫂正在厅上训人,动了好大的怒。这小丫头年纪小,也不晓得问个清楚再回来,我问她也是一问三不知,这才急急忙忙赶过来。”

阿慈听罢便笑:“原是为着这事。这样一点小事,教你方才问得,倒像是我才历九死一生一般。”

她话还未说完,却见眼前思妤连声“呸”了几下:“嫂嫂万福,哪里会遇上九死一生的境况。我只是想到嫂嫂一场久病初愈,心中郁结也不知可已消散,若是原本就淤滞不畅,这一来更堵得厉害了,生怕嫂嫂再给气出病来。”

阿慈见她认真又焦急的模样,忽一抬手,捏了捏她的脸,笑道:“好,是我说错了话,思妤担心得是。”

“我可没同嫂嫂说笑。”

“嗯我知道。”阿慈说着又拉过她的手,挽住她一并往回走。

思妤见她确实似个没事人一般,这才渐渐放下心来。她一面走,一面又问起方才阿慈动怒一事,阿慈便拣着胡管家与福来的事情说。既然那小丫头没见着继母,她也就按下了王氏和四王爷未提。只是想起四王爷……阿慈不由又踟躇了片刻,转向思妤:“说起来,我倒有一桩事想要问你。”

“嫂嫂请讲。”

“你与四王爷可否相熟?”

思妤听了摇一摇头,又问:“嫂嫂为何想起来这样问?”

阿慈便将高羡在她走前与她说起的那句,“思妤姑娘厨艺极好”的话同她道了。

思妤略一沉吟,虽也感到些许奇怪,但只是揣测道:“或许王兄过去曾在外头说起过这些事情,当时教四爷听了去,如今又想起来了,也是有的。我与他虽不熟,不过他倒是提醒了我一件事,我这阵子光顾着伤心,如今嫂嫂都已振作起来,我也当与嫂嫂一并振作才是。嫂嫂往后饮食,便交给我可好?”

思妤主动提起要负担她的饮食,阿慈自然别无二话,宽心又欢心地应下了。

但应过以后,心中也不知怎的,隐隐又觉很是不安。不为小姑,只为高羡。如思妤所说,这位四王爷,过去与二王爷往来不多,与小姑也不相熟,如今却几次三番登门,今日更是主动跑来给阿慈出主意、献殷勤……

他名声荒唐,行径怪诞,实在教她放心不下。

阿慈想着,不由又沉沉地叹了一声。只是想到眼下王府里的事情还有得她焦头烂额的,遂才将心中那一点焦虑不安压下去,携了思妤的手,往院中行去了。

……

三日后一早,王府中的下人们正在忙碌,洒扫的洒扫,归置的归置,突然却接到传令,说王妃召集府中所有家仆于辰时中到前院集合,有一桩要事要宣布的。

因前几日王妃才严惩了福来,斥骂了胡管家,一时间,王府上下揣测纷纭,也不知今日这一出又是要做些什么。

待到辰时中,阿慈在思妤并几个嬷嬷的簇拥下到了前院,便见院中站满了人,连同一院子嘀嘀咕咕的叽喳声也是满满当当的,填满了阿慈的耳朵。

见到阿慈来了,阖府下人也没几个收敛的,阿慈一时皱了皱眉。

林嬷嬷眼尖瞧见了,当即站出来厉声呵斥了一顿,院子里方才渐渐没了声响。

阿慈立于阶上,早有两名小丫鬟抬了张座椅来,她坐下后,又示意一旁抬着一只木箱子的几个丫鬟把箱子放下,打开。

只见那箱子里头装的,不是别的,却是满满一箱子银钱。

阿慈道:“今日我召你们来此,是有一件打紧的事情。王爷如今不在了,我与思妤姑娘在王府中,用不了这么多的人,是以今日我开一个恩典,让你们自行择定,看是愿意继续留在府中,还是愿意就此出府。”

话音落,当下院中一片哗然。

阿慈黑着脸,目光迅速扫视了院子一圈,见院子里几乎都是交头接耳的人,唯独有几个家仆还在默默等着她发话,没有吭声。

阿慈心中飞快数了数,暗暗记下来。

这边厢,林嬷嬷已出声骂停了尚在议论纷纷的下人,转过身子低头道一声:“娘娘……”

阿慈方又冷眼巡视一周,厉声问:“我的话还未说完,岂是已由你们聒噪的时候了!?”

院子里一时鸦雀无声,阿慈遂又伸出一根手指,点了先时她记下的那几人,喊到一旁去。

待那几个家仆站定了,她才正色道:“过去王爷因公务繁忙,甚少打理家事,如今王爷虽不在了,我却已入了王府。今日我索性把话说个明白,我与王爷不同,家事我定是要理的,你们当中若愿意留下来的,我可保你们衣食无忧,有我在一日,便有你们一碗饭吃,但往后的日子,定也不会再似从前那般逍遥自在了。若你们服不得我管,抑或是嫌王府开价低了,就趁早拿定主意做个了结,我亦不强求。林嬷嬷——”

她喊一声,林嬷嬷应声又从身后跟的一名小丫头手里抱过一本名册并一只小的檀木箱子来。箱子打开,只见里头是厚厚一叠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契书。

阿慈道:“愿意走的,到林嬷嬷处结了工钱,取走文契,再领两吊钱,马上便可以走,今日酉时以前,务必收拾好东西出王府。愿意留的,就到里头厅上候着,过会子我自有话要讲。”

她说着停下来,又望了眼方才被她点出去站到了一旁的那几个家仆,道:“你们几人,若肯留下的,便去林嬷嬷处登个姓名,往后我自有安排,若今日要走,也去林嬷嬷处知会一声,可多领两吊钱。林嬷嬷,你记一下。”

林嬷嬷点头称是,又回身另取了一本簿子,放到跟前业已摆好的一张小几上。

阿慈说完了话,起身就回厅上去了,片刻以后,才听见外头嘈杂之声四起。

她行到厅中主位上坐下,示意思妤坐到她的左首,已有丫鬟捧上了茶与几样糕点果子来,阿慈便接过茶,一面慢慢地吃,一面等着。

渐渐的,外头喧闹之声弱下去了一些,陆陆续续有人进屋里来了,毕恭毕敬站到厅的正中。阿慈透过大开的厅门,看见外头林嬷嬷的面前,也已经是排起了队。

王府里的下人说多不多,说少也实在不少,这一忙,将近一个时辰的工夫便忙了过去。

林嬷嬷记好人,又问了两遍,确认无误后,就将剩下的杂事交代给另两位嬷嬷打理,自己则抱了那两本名册簿子到里头去。

她将簿子交给阿慈,道:“娘娘,都已办妥了。”

阿慈接过点了下头,也未翻开看,只将簿子收下搁到手边,转眼抬起头来。

厅上如今只剩了半屋子的人,大多数是入王府已有多年的,阿慈道:“诸位也归是王府里的老人了,对端王府没有功劳亦有苦劳,如今王爷已去,你们还肯留下来,这份情义我心中是记下的。这个月的月例银子多放一倍,往后每月月钱也多加一钱。”

话毕,厅上的人们迅速左右互望一眼,静默了一瞬,忽就齐齐拜道:“小的谢娘娘恩典。”

“起来吧。”阿慈只端坐着,仍是面不改色,待到下面跪着的人又站起身来,方补充道,“不过,我也不是平白无故涨工钱,先前在院子里时我已将话挑明了,眼下不妨再多说几句,也把丑话先讲到前头——”

屋子里一时悄无声息。

“我敬重你们对王府的情义,但王府也有王府要循的规矩,首要一条,便是当认清你们的主子。王室尊卑不可僭越,旧时府里做主的是王爷,如今是我,思妤姑娘住在府上,也是主子,容不得你们言行放肆!可记清楚了?!”

她说时声色渐渐俱厉,当下屋子里站着的人无不唯唯诺诺,小心点头应是。

阿慈见状,心中暗暗放下心来,又仔仔细细训了一会子话,及至这一日快午时了,方才叫下人们各自散去。

下人们散后,她亦携了思妤与林嬷嬷等,折回后院,之后就在房中一面用饭,一面查看林嬷嬷记下的名册。

她想,今日这些家仆们,先受了恩又得了训,往后她再治家,总要便利得多的。心中满打满算,也觉得自己做得足够了,自此总该顺遂一些才是。可不想翌日一早,她才去前院,途经一扇月门前时,却不经意间听到两个婆子和家丁碎嘴。隔着一堵墙,隐隐约约也听见墙那头传来几句“王妃命不好,命硬”之类的话。

阿慈当下怒火中烧,穿过月门便叫身后的人把那婆子与家丁拿下,定要严惩不贷。

作者有话要说:

祝您万事如意吃饼快乐中秋吉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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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那几人被押着跪在地上,早已经吓得魂飞魄散,不住地磕头求饶。

胡管家匆匆来时,正赶上阿慈审过了人,预备发落。他垂手站在一旁听了半晌,渐渐也听出了这是一桩什么事情。再抬头看那地上跪着的人,两个婆子是外头请来,常到王府帮忙的,自不归他管,但几名家丁却全是在他手底下做事,听见阿慈要将他们通通打过撵出府去,于是情急之下,还是忍不住出面劝了一劝。

所劝的话大抵也不过些下人们嚼舌根,该打该罚是应当的,但也未到要逐出府的地步。

“娘娘上回已逐了一个福来,昨日又放了一大批下人出府,如今若是再动辄就将人扫地出门,那以后王府中的事情,可还有谁去做。娘娘消消气,既然不是原则之过,打一顿也就算了,实在没必要动这样大的干戈。”

胡管家说时又朝身后的人递了两个眼色,一时间帮腔的话声更是不绝于耳。

阿慈听他不提福来还好,一提福来,心中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那一日她下令将福来送去官府,后来也不知怎的,却听说他半道跑了,几个押送他出门的家丁愣是没追着,就那样让他逃了个无影无踪。

当时阿慈只觉气恼不已,可过后这两日又细细想了一想,福来不过一个十多岁的小儿,又瘦瘦小小的也没什么气力,若说他自己挣脱五花大绑,从押送他的几个家丁手里逃脱,阿慈是断不肯信的。唯一说得通的理由,就是有人私下打过招呼,放掉了他。

这人是谁,阿慈虽无真凭实据,但也猜得出个七七八八。

于是眼下见到这人又在煽动旁人与自己对着干,一时间心头怒不可遏,也不顾旁人如何劝她了,执意要重重罚那几个下人。

然而她下了令,却不想左右家丁得了胡管家的眼色,竟没有一个照着阿慈的话上前去拖人的。他们就只停在原地,或站或跪,一面求着、劝着阿慈,一面却也不动分毫。

阿慈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

府上家丁摆明了不听她令不肯拖人,那些肯听令的又净都是后院里的嬷嬷丫鬟们,拖不动那几个人。阿慈有些手足无措,正值此横竖僵持不下的当口,倏然听见外面传来门房的通报声:“娘娘,四王爷来了。”

她当下也不知怎的,竟似听见靠山来了一般,下意识地喊了声:“快请进来!”

高羡在门房的带引下,穿过前院,迈过月门,一见满地跪着的家仆与阿慈的怒容,当场也皱上眉头板起了脸。

他粗略问过事情的原委,而后竟二话不说,勒令王府护院拿人。

“这两个婆子既是外头来的,就各掌二十个嘴撵出府去,帮工的工钱一份不给,从今往后也一概不用这两家的人。余下男丁全数拉去刑房,各打二十大板,还了文契也撵他们出府,今后不许再过府门半步。”

他一道令下,登时院子里头哭求之声不绝。

可跪地的那几个虽然又哭又磕头地讨饶,余下王府中的家丁护院等等,却似傻住了一般不见动静。

高羡冷着脸盯了一眼:“怎的,可是要我亲自动手?!”

“岂敢岂敢,小的们岂敢劳驾四爷。”胡管家率先反应过来,忙上前道。

“那我下令,为何却不动?”

胡管家这才斗胆答道:“四爷明鉴,这毕竟是端王府的家事,四爷怕是……不好插手……”

他私心里是想保下那几个人的,想到阿慈出身白丁无甚背景,又念起四王爷素来是个风流又游手好闲的性子,心中便盘算着不如赌他一把。若是此番四王爷在他的劝说之下松了口,则往后他胡开源在王府中的地位便是再无可撼动的,就连王妃也不得不忌惮他三分;即便是赌输了,四王爷没允,至多也不过一顿斥骂罢了,于他亦没什么损失。

这样想着,便也壮起胆子这样说了。

可他不想,这位生性荒唐孟浪的四王爷,竟不知何时这样较起真来。他听到他的话,眉头当下拧成了死结,两道目光利剑一般,盯着他问:“胡管家可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这也是你敢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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