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文鹤想起什么,又平静补充:“我只是不想看他们对师兄指指点点,并没有赞成你同那楚傲天结为道侣的意思——那人名声虽好,却有刻意宣扬之嫌,其实我私下里听几位门客说过他品行不端。等你嫁去他那边陲小宗,宗门一关,谁知他是君子还是禽兽。”
沈映宵:“……”和师弟面对面讨论自己的终身大事,果然还是太怪了。
他摇了摇头,捏着梅文鹤手腕,小心推开那怎么看怎么不正常的银针:“放心,我有分寸。”
然后转身跨进了大殿,气质淡然,步履却迈得比平时稍大:沈映宵一向看不懂这位二师弟的心思,十分担心在这关键时刻,师弟会不顾他意愿,从背后硬扎一针。
梅文鹤望着沈映宵的背影,衣袖下的手动了动,指骨微绷成蓄力的模样。
片刻后,他却又摇头轻叹,放下了手。
手腕一翻,银针便已不见。之后梅文鹤抬手拢了拢垂落一肩的乌发,十分敷衍地整理了一下仪容仪表,也跟着迈入大殿。
他穿过一群形容整肃的人,无声站到了沈映宵身边。
……
没多久便是几大宗门的联合大比,这一甲子的大比,轮到他们天行宗主办。因此上至宗主峰主,下至精英弟子,只要有空,都被宗主招到这里议事。
恢宏的大殿,一群修士分立两旁,中间空出一条长路,恍惚间竟有种凡人帝王上朝的感觉。
宗门大比这种麻烦事,若在往常,沈映宵定是集议的主角。
只因他所在的朗月峰,是天行宗主峰。而峰主凌尘专注修行,又性格清冷不擅交际,所以沈映宵为了给师尊分忧,主动接过了一应事宜。
师尊修为越是精进,在外名声越响,宗中事务便来得越多。日积月累下来,沈映宵竟也不知不觉代表了天行宗的一方脸面。
是以如今,他的所作所为,才越发令宗主觉得颜面无存。
……
此次集议,沈映宵毫无疑议地又一次成了主角,只是位置却和从前大有不同。
众人站定,尚未说起宗门大比的事,宗主的目光已然直视过来,狭长的鹰眸逼视着这个师侄:“还站在那里做什么?上前来。”
沈映宵看了看他,往前走了几步,来到大殿中央,转过身正对着他。
宗主见他半晌站着不动,神情更冷:“最近你做了什么荒唐事,还用我说么?跪下!”
梅文鹤挑了一下眉,开口想说什么。
然而话未出口,沈映宵一整衣袍,竟真的很给面子地单膝跪下了,挺拔的身躯弯折,整个人看上去温和又乖顺。
大殿里,众人一愣,一群人无声对视。沈映宵的性子,他们多少有些了解,知道这位峰主首徒看上去温和,可一旦犯起倔,脾气却比山门口那千年未腐的石金兽更硬。
可今日,宗主还没说什么,他竟一言不发就服了软?
……不对劲,事情定有古怪!沈映宵究竟想干什么?难不成他知道硬来不行,想来一出苦肉计?
主座上,宗主沉默地捻了捻胡须,同样没想到事情会是这么个走向。
他原本还有不少话要训斥,可如今才说一句沈映宵就跪了,剩下那些话就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噎的人十分难受。
顿了顿,宗主才深吸一口气,语带薄怒地决定把话说完:“辱没宗门,目无师长,枉为我天行宗修士!早知如此,当初宗门何必收下你,数百年的熏陶,难道就教出你这样一个只会攀附他人的炉鼎?”
这话说的极重。不过宗主向来不是什么好脾气,此事众人皆知。
而且几年前,他们宗刚被傲天宗在一处秘境里狠狠下了面子,最后事态愈演愈烈,几乎闹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对修士来说,区区几年如弹指一瞬。可就这一瞬,他们那位清风朗月的朗月峰首徒,竟然就要巴巴跑去给傲天宗的宗主当道侣……简直奇耻大辱,是把宗门的脸面放在地上踩!
不知哪个小辈来了气性,混在长辈身后道:“沈师兄的仙灵之体已然修到元婴,只要他愿意,便能在双修时把修为悉数交给那位楚宗主。听闻楚宗主已到合体后期,离飞升只差一线。可见沈师兄算账算得分明——与其冒着风险修炼渡劫,不如在床榻躺上一躺,等得道成仙的道侣带自己……”
这话说得粗鄙,宗主原本想等他说完,此时却不得不沉声怒道:“慎言!”
磅礴的灵气以他为中心,轰然席卷。其中掺杂的怒火让整个大殿的人收了声音。
但沈映宵看得分明,宗主的怒火并不是朝着刚才说话那人去的,而是全朝着自己压了过来。
沈映宵顶着让人脊背酸软的压力,直身抬眸,目光越过宽广的大殿,与主位上那人相接。
第2章 求求你嫁了吧
宗主直视着他:“你可知错。”
沈映宵望着这似曾相识的一幕,就连宗主微带薄怒的脸,也跨越时空和久远的记忆重叠。然而此时重新站在前世经历过一次的节点,他却已经体会不到那孤注一掷的心境。
只是有些感慨:为什么当年的他,竟想用牺牲自己名望、修为甚至性命的愚蠢方法,拯救殿上的这一群人?
“你是铁了心要同那人结侣?”宗主见沈映宵久久不语,失了耐心,“既如此,即日起,你便……”
“弟子知错。”沈映宵忽然开口,截断了他的话。
宗主嘴都张到了一半,此时又只得止住话头,他沧桑的眼底多了一丝真切的愕然:这师侄何时竟转了性子?
沈映宵垂眸盯着云纹地面想了想,缓声开口:“结侣一事说来话长,其实是前些日子,弟子无意间得知一事——魔宗似乎探到了‘魔源’的线索。
“‘魔源’对魔修乃是大补,而魔宗的那位尊主,修为已至合体后期。一旦被他寻到魔源,晋入大乘期,魔宗世间将再无敌手。”
这个世界,魔宗和名门正派之间,始终维持着相对的平衡,只因万年来,双方无人能达大乘之境。
因此魔宗即便偶尔发疯,也只屠一些毫无根基的小宗门;仙宗偶尔剿魔,也一直在边界抓捕,不会深入。
可这平衡其实十分脆弱,一旦哪方先一步晋入大乘期,等着另一方的便是灭顶之灾——差一个境界便是天差地别。屠戮起来,对面将毫无还手之力。
谁也没料到,沈映宵会张口说出这么一番话。
这消息来得又急又惊悚,死寂的大殿一时炸锅似的沸开——天行宗的众人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他们关起门处理一下自家事务,竟理出这么一则惊天巨雷!
“肃静。”宗主抬手打断殿中纷扰,他蹙眉俯视沈映宵,“事关重大,不得妄言!你从哪得知的此等消息?”
沈映宵费力地回想着前世一些琐碎的记忆:“上个月,我在后山的洞天福地闭关,醒时面前便放着一封手信……”
他将手伸进宽大的薄袖,翻找片刻,真的找到了那件东西,取出将它放在地上。
宗主抬手一招,想将手信拿到手中细看。
然而灵力拂过,纸张却很不给面子,平平贴在地面,毫无动静。
“……?”
宗主脸色微沉,本能又一挥手。灵力磅礴席卷,沈映宵的衣衫都被吹得翩翩而舞。
可那封手信却还是油盐不进,死鱼似的瘫在地上,没给出一丁点反应。
沈映宵抿了抿唇,在宗主可怕的目光中微一低头,一脸无辜,勉强把唇角弧度压了下去。
殿里的其他人也眼观鼻鼻观心,假装什么都没看到。
可惜宗主还是没能超过被嘲笑的命运。
一声轻笑响起,在死寂的大殿中格外醒目。
梅文鹤折扇轻点着下巴,无奈摇头道:“这手信真是目无宗主,毫无法纪,竟要宗主纡尊降贵,亲自来取。”
嗓音清润,语气没有太多嘲弄的意味,仿佛只是有感而发。可杀伤力却比嘲弄更大。
宗主身上散发的威压顿时更恐怖了。可他竟只是沉沉看了梅文鹤一眼,没有多说什么。
……
好在沈映宵虽然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像块不通人情世故的石头,但大殿里总还是有些会来事的人。
离沈映宵最近的峰主举步走来,从他面前拿起那张纸,打算给宗主送去。
刚入手,那峰主便微微一惊。
等这张手信终于传到宗主手中,宗主捻着纸张沉默片刻,忽然低声道:“笔锋苍劲,隐带灵力,从其间附着的灵力来看,写下它的人,修为已至合体后期。”
虽是在“低声说”,但宗主毕竟修为不浅。那声音最终还是扩散到了大殿的每一处。就连角落里默默爬过的灵虫,也立刻知道了那张手信之所以难拿,是因为它来头巨大。
虫子都知道重点在哪,殿中的修士们,当然就更懂了。
于是庄严的大殿中,很快响起一片倒抽凉气的声音。
一半是为了宗主。
一半倒也确实是在惊讶。
合体后期的人,这世上他们只听说过两位——楚傲天和魔尊。
至于其他,就连沈映宵的师尊,那位除了修炼几乎不问世事的剑修天才,如今也才只是合体中期。
……写下这信的人,究竟是谁?
沈映宵在原地跪着,忽然感觉神识里,有冰凉的东西探出,轻轻碰了碰他。
紧跟着,他心中就响起了剑灵的声音。
这个陪伴他走过了许多个小世界的剑灵,就连思维也和别的妖艳剑货不太一样,它质朴地发出询问:“我好像听到外面有一群人在嗦凉皮,这次又是现代世界?给我也来一……诶?这群人怎么都穿着古装?”
“……”沈映宵默默把神识关严了一点,“什么凉皮,丢人!……等开饭了我叫你。”
剑灵哦了一声,不甘不愿地缩了回去。
沈映宵的的思绪,也重新回到了大殿当中。
这时,有峰主看了看沈映宵,想起一事,对宗主道:“这手信,莫非是楚傲天留下的?”
沈映宵偏头避开他的视线:“……”提楚宗主就提楚宗主,看我做什么,好像我和他关系很大似的。
好在不用他回答,宗主已然摇了摇头,眉宇间一片凝重:“写信之人灵力与他不同,且并无魔修常带的浊气。这世上……竟还藏着另一个合体后期。”
“还有一个合体后期?!”
不论写信之人究竟是谁,这种境界的人发出的警示,不可等闲视之。
一时也没人再怀疑沈映宵带来的消息,只是难免将“魔尊马上要突破到大乘期了!”这条消息带来的恐慌,迁怒到了他的身上:“此等大事,何不早说!”
沈映宵叹了一口气,努力揣摩着自己前世的思路:“魔尊行踪莫测,魔源位置也至今成谜,便是告诉了师门,恐怕宗主和各位师叔师伯也难以应对……”他无视众人各异的脸色,坦然继续道,“所以我当时突然冒了个念头出来。”
沈映宵体质特殊,乃是极为罕见的仙灵之体。
这体质听上去清冷如仙,实际上却因为能与各种灵力完美相融,是各家眼馋的极品炉鼎。
用沈映宵如今的话来描述,他这体质就像一款无副作用、无使用上限的橙品大补丹,用在任何人身上,都能无差别地为对方提升修为。尤其对那些卡了瓶颈的人来说,是可遇不可求的最佳补品。
这种体质,修真界几乎无人不知。
沈映宵于是也没多解释,继续道:“我修为已至元婴中期,若是魔尊真的找到了魔源,成功用它升至大乘期,我便也能将修为渡给楚霸天,助他晋升——届时我们与魔宗都有大乘期的修士,魔尊便是想来清算旧账,也得三思而后行,如今的和平便能维持下去。”
大殿一时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