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炽今天有一个学术研讨会,所有病人都推掉,只有高准的预约他让冯秘书保留了。四点过五分,他急急从电梯出来,小跑进诊所,正好看到冯秘书拉着一脸困扰的高准,好像是让他帮忙系她新买的丝巾。
“高先生。”方炽不大高兴。
高准转过身,一刹那的表情不可谓不生动,他本是焦躁困扰的,一看到方炽,立即露出那种温和含蓄的神情,像是雏鸟看到了远归的鸟群,颤抖的露水遇到了春风:“方医生,”他轻笑一下:“听冯小姐说你特地赶回来,麻烦了。”
情感是一种投射,方炽清楚感觉到他对自己的好感和依赖:“高先生,麻烦你等一下,冯秘书,跟我进来。”
走进诊室,放下皮包,他让冯秘书关门,然后毫不留情地指着她:“我跟你说过,保持和病人的距离,不要再让我看到第二次,出去。”
冯秘书很委屈:“我……”
方炽不耐烦,他已经迟到五分钟了,不想让高准再等另外五分钟:“高先生有未婚妻,快结婚了,出去!”
冯秘书低着头不动,他大步走过去,给她拉开门,同时微笑着招呼高准:“高先生,请进。”
高准当然察觉到了两人的异样,但没多话,和冯秘书错身进门的时候方炽习惯性托了他后背一把,他立刻紧张得打了个冷颤。方炽的手敏锐感觉到了这种紧绷,接下来他本想去拿空调遥控器的,但迟疑了,快速衡量了一下利弊,他决定做这个试验。
“高先生,太抱歉了,”他指着屋角的空调机:“这两天空调坏了,麻烦你克服一下?”
室外温度35摄氏度,虽然四点多了,太阳依然红艳,高准上午开了一个合伙人会,穿着正式的马甲西装,打着宽领带,但仍然毫不犹豫同意了:“好的。”
方炽穿的也是西装,但没他正式,脱掉外套搭在椅背上,走过来到高准斜对角坐下:“我们继续上次的话题——早期画面。”
高准像个好学的学生一样目不转睛看着他,方炽可以想象,他学生时就是这么一副样子,谦逊,顺从,优秀:“高先生,你有没有过哪些失败的画面?”
“失败?”高准似乎对这个词很陌生:“考试发挥失常、职业发展瓶颈、和女朋友分手我都有过,但没觉得失败,这样算吗?”
非常自信,方炽在记录本上写下:“那这些事有没有给你留下画面?”
高准想了想:“可能跟女朋友分手吧,”他不好意思地抿住唇:“大学时的女朋友,那时候我……没钱,很土气,她有点瞧不起我,我记得那天天气特别好,她从我宿舍离开,我站在阳台上看着她,她甩着长头发,看起来很开心,”说到这,他居然笑了:“当时我舍友在煮泡面,红烧牛肉的,全让我吃了!”
方炽跟着他笑起来,看来这段恋情确实没给高准带来创伤,他正想问下一个问题,高准忽然说:“哦对了,去年我碰到她了,费尽心机倒追了我两个月。”
“然后呢?”方炽跟住。
高准简单得有点冷酷:“没有然后。”
方炽这才意识到这个人并不像他看起来那么无辜易碎,他也有他事故邪恶的一面,突如其来的认识让他觉得有必要改变策略:“其实我也被女朋友甩过。”
适度的自我暴露,心理师都应具备的基本素质:“只是没你那么好运,过不去的那个人是我。”
高准热得汗流浃背,但仍显得十分关切,这个反应符合方炽的预期:“她可能快结婚了……”
高准想问什么,方炽抢先他一步:“你很热,把外套脱掉吧。”
高准愣住了,那种胆小恐惧的神情又回来了:“不……我没关系。”
“脱了吧,领带也解下来,”他指指门边的衣柜,笑得很亲切:“提供衣架,不用担心起皱。”
“真的不用了……”高准开始躲避他的眼神,两手交叉环胸,这个动作貌似随意,其实是防御姿势,方炽眉头动了动:“对了,说到失败,我在美国读书的时候碰到过这么一件事……”他故意把尾音拖长,然后快速进入主题:“我被抢过,被一个黑人。”
出乎他意料的,方炽并没对这个“抢”字给予太多注意,难道估错了?他有些动摇:“一个秋天的晚上,我在学校旁边的公园慢跑,我不知道他在后边跟着我。”
突然,很突然的,高准的眼神变了,像一头惊慌失措的野鹿,一头扎进他的圈套:“他从后边扑上来,手里拿着刀,他体味很重,你知道,黑人那种味道……”他注意观察高准,观察他上下滚动的喉结,和紧紧抓着领带的手:“我个子在那边也不算矮了,但我没反抗,因为我害怕,我浑身给他掏钱,但运动服里根本没钱。”
他坐得离高准更近了些:“然后他揍了我,狠狠揍了我,脸上的伤一周都没褪掉,但当时我真庆幸他只是揍我,没杀了我。”
高准明显吓坏了,瞪着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把全身心都交付给了这个故事,方炽反而笑起来:“现在想想,如果当时我放抗,还说不定谁揍谁呢!”
他离高准很近了,像是在说悄悄话:“但那之后我再也不敢慢跑了,夜里我做恶梦,白天经常觉得脖子上凉飕飕的,好像有一把刀……”
更多的汗从高准额头上流下,能看见汗水已经浸透领口下的衬衫,透出皮肤的颜色,方炽再次问他:“要不要把外套脱掉?”
高准摇头,方炽继续:“我不敢对任何人说,我怕他们瞧不起我,中国男人嘛,都要点面子。”
“然后呢。”高准颤抖着声音问。
方炽轻松地甩甩头发,和他拉开距离:“我把一切告诉了我的导师,他治疗了我。”
高准显然对“治疗”这个词产生了向往,这时方炽第三次问他:“你太热了,要不要脱掉外套?”
高准先是摇头,慢慢的,像是回报方炽对他毫无保留的剖白,又像是终于放松下来,他点了头。方炽看着他站起来,背过身去,开始解扣子。
脱掉外套象征着放下防备,方炽认为这代表着他们的治疗关系进展了一大步,但他不明白,高准为什么要背着身,他脱的很慢,高级西装从衬衫上擦过时发出奢华的声响,伸展臂膀时后背拉出奇妙的曲线,那把腰真细,好像随手一握就会折断——他的食欲应该也不好。
高准要转过来,方炽却命令他:“马甲也脱下来吧。”
高准顿了一下,像是下了很大决心,动手解开马甲纽扣,他早湿透了,衬衫布料薄薄黏在皮肉上,看得见下头的肌理,方炽问:“你平时健身?”
高准迟迟没转身,侧过头答:“之前有健身的习惯,最近都没去了。”
“为什么不去?”
“因为……人很多,出汗,那种味道……”
哪种味道?方炽很想问,但忍住了,今天的成绩已经够好了,他不想逼他逼得太紧:“高先生,之前我们说起过,你有安全距离问题,接着我想试试肢体接触试验,”他放下纸笔站起来,朝他走过去:“你不用动。”
高准应声而动,面朝他转过来,同时脚下后退一步,脸色很奇怪,因为闷热而发红,又因为恐惧而苍白,方炽极力安抚他:“你想改变,就要尝试挑战自己,如果你受不了,我们随时停下。”
高准摇头:“不……我不想试,我觉得没意义,而且很奇怪……”
方炽马上换一副诱哄的口气:“你不信任我吗?这会让我很失望的。”
高准明显对他可能的“失望”感到恐惧,其实这是个威胁,为了平衡这种威胁感,方炽劝诱:“我们试试,好不好?”
方炽每靠近他一步,高准就退后一步,直到退到墙边,方炽仍不放弃:“试一次,好不好?”
高准退无可退,用一种称得上是可怜的哀求表情看着他:“下次……下次行不行?”
方炽有点意外,他在跟他提条件:“我怕你下次就不来了。”
高准没作声,看来他有这个打算,方炽意识到还是把他逼紧了,于是收回压迫,主动让出几步距离:“我尊重你的决定,但也请你相信你的潜力。”
他回到办公桌前,提笔写下“处方”:“下次我们会继续这个肢体接触练习,没你想的那么奇怪,会循序渐进,这是我给你留的作业,”他把纸条递向高准,高准从紧绷状态中解放出来,快步走过去接住一看:“解领带?”
“对,一个行为作业,”方炽摆出专业的态度:“我注意到你不肯解领带,这往往暗示着自我束缚和不健康的安全感,我需要你解放自我,平时上班尽可能不打领带,练习一周,下次见面我要验收。”
高准想要申辩,方炽当然不给他机会:“今天就到这里吧。”
高准若有所思地穿上马甲、外套,提起精致的小牛皮拎包,走到门口:“方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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