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亮既如此说,玄德公微微颔首:“此议甚好。”
他又问众人:“你们以为呢?”
听得这样说法,众人俱都嘿然。
这两人是前日在夷道接到左将军召令,与奋威将军雷远一起赶到公安来的,一起带着的,还有个益州来的探子。显然,左将军和孔明早就安排已定,哪怕没有曹军出动这档子事,玄德公也会启用这两人了吧!现在摆出一副忽然想到的样子,未免有点……咳咳……
心里这么想着,只见玄德公的眼光扫视过来,大家纷纷道:“好主意,好主意。士元先生和甘将军,都是深悉蜀地内情之人,他们恰巧在此,真是太好了。”
“那么,先请士元先生来吧。”
片刻之后,侍从上堂来报:“庞统已到。”
刘备并不离席,只简单地道:“有请。”
庞统入来。
随着南郡落入囊中,短短数月间,玄德公的幕府愈发充实,不少原本效力于东吴的士人改换门庭,投入到玄德公麾下。玄德公对他们加以勉励,分别量才使用,授以适当的职务。
而这批士人当中,有不少人都提到,此前周郎治理南郡时,实际处置郡中事务、为周郎谋主的,乃是功曹庞统。而庞统其人雅好人流、经学思谋,堪称荆楚之高俊。又有人叹息说,可惜庞统为周郎送丧至江左,想必将会得到吴侯的擢用,玄德公遂失一贤才。
当时刘备也确实为之扼腕,还向诸葛亮提到此事,叹息卧龙凤雏不能同在麾下效力。
谁知道没隔多久,庞统回到荆州来了。据说他此去江东未得吴侯青睐,谋官失败,所以试图在玄德公这边求取一官半职。
老实说,这样的选择,对刘备来说简直有些侮辱。
玄德公在荆州耕耘整整十年了。十年来,他从寄人篱下的客将,到执掌荆州的州牧,无数次的待人接物,从来没人能说出他半点坏话。绝大多数荆州士人,都将之看做可堪托付的英主、明主和仁厚之主。
偏偏庞统不是这样想。明明身为荆襄士子,此人仕官时不考虑本州的刺史、州牧,而是先投周郎,再投孙权,直到无处可去了,才考虑刘备。
我刘玄德在你眼中竟然如此不堪?我也是要面子的!
刘备素来宽厚,对待部下有能之人比如廖公渊之类,也愿意容忍相让,可这不代表他没有脾气。于是庞统求见的时候,他刻意冷谈对待,想把他安置到耒阳去做个县令,庞统竟然还敢不去!
刘备实在很头痛。他觉得,自己既然是不尴不尬的第三选择,就很难摆出主君的样子,去要求庞统。如果勉强庞统尽心效力,还不如彼此眼不见心不烦。
谁想到,自己什么都没做,庞统反倒回心转意了?据说还特地花了大功夫,为自己劝降了江东大将甘宁?
刘备简直不知道庞统究竟是怎么想的。所以,虽说他听从孔明的建议,急召庞统回来咨询,可对着庞统,总还有几分不舒坦。
庞统倒是丝毫没有什么不自在的感觉。
他迎着堂上许多人探察的眼光,稳步登堂,长揖见礼:“从事庞统,拜见主公。”
“士元先生,请你来,是有事相询。”刘备开门见山。
“主公请讲。”
刘备见庞统端然,也略微挺直身体,简单阐述了曹操将遣二将进入汉中的动向,同时有意没提诸葛亮和廖立的判断,试图籍此探一探庞统的才能。
最后他诚恳地道:“毕竟荆州新定,士马疲惫,粮秣物资俱阙,所以短期内难以抽调大军。但如果坐视着曹军进入汉中而不理会,我又怕巴蜀动荡,进而引发刘季玉的摇摆……士元先生,我听闻,你在周公瑾的帐下时,就曾参予筹划入蜀。却不知,你对眼下的局面,可有什么看法?”
庞统沉吟稍顷,说道:“曹公这样的安排,接下去无非两种可能。”
“哦?”刘备看了眼诸葛亮,又看了眼廖立:“敢请足下言之。”
“第一种可能,曹公降伏张鲁,只是为了有借口向关中调兵。而增兵关中之举,随即就会引发羌胡豪帅们的武装对抗。以曹公之用兵如神,一年之内就可以把羌胡豪帅驱逐到凉州。到那时,曹公再用一年时间整合关中、汉中,随即便可南下益州。而我们则拉拢刘璋麾下诸将,与之对抗。”
刘备微微点头,心道,这便是廖公渊猜测的可能。孔明此前也曾私下提到,但孔明以为,若只为了制造调兵的借口,曹操大可不必专门承诺张鲁,既然他这么做,就一定有特定的原因。另外,廖立以为曹孟德需要三年五载剿灭豪帅,而庞统认为,曹孟德只需驱逐豪帅至凉州即可,驱逐豪帅用一年,整合关中汉中两地、囤积粮秣物资至少也要一年,如果在这两年里我能控制益州,双方正好决战。
刘备面色如常,颔首道:“第二种可能呢?”
“第二种可能,曹公付出相当的代价,就只为了输送夏侯渊、徐晃二人至汉中。与之同行的,或许还有一套益州牧或益州刺史的文官班底,以二将所部为凭借,这套益州班底就可以在汉中以曹公的名义招降纳叛、封官许愿,使得益州人心动荡。与此同时,曹公本人则可以安心平定关中和凉州。如果待到北方大局已定,我们还未能拿下成都,那就大事不妙。”
这……
刘备不禁要对庞统另眼相看,他此刻所说的,与诸葛亮昨日与自己私下推算出的情形不谋而合。诸葛亮那时说的还更深入些,但若给庞统足够的时间,未必不能将之完善。
“说得对。”刘备连连点头:“以本来的形势而论,我方取蜀,而孟德定关中,双方谁的动作快,谁就能够规取汉中,抢占主动。而孟德此举,便是提前在汉中布局,竭力拖延我方取蜀的步伐。”
他情不自禁地向前挪动坐席:“士元,既然已经确认这两种可能,我方又该如何应对呢?”
“主公说得极是,这两种可能,说到底并无不同。都需要我们和曹公争分夺秒,力争抢先稳定益州,然后争夺汉中。至于如何稳定益州……”
庞统微笑前趋半步,注视着刘备:“那就要问主公了,您是要伐蜀,还是要入蜀?”
“伐蜀?入蜀?”
“伐蜀者,我们一方面在荆州蓄养兵力,一方面派遣得力人手、厚馈金帛财货,拉拢益州重臣,收买关键人物。待到兵力充足,择一适当的时机,给刘季玉安排一个适当的罪名,我们自荆州鼓行而西,直抵成都,然后再徐徐收拢益州人心,与曹操决战。”
“入蜀者,我们借着曹公有意于益州的声势,提出愿意为刘季玉北上汉中,讨伐张鲁,保障益州得安定。若得刘季玉的邀请,主公可领精兵若干入蜀,择一适当的时机,执刘璋于阶下,再以刘璋的名义降伏益州各郡。如果动作迅速,或可抢在曹操之前,击破夏侯渊等辈,先取汉川。”
刘备屏息听完,吐了口气。
他环视在场众人,忽然有些后悔。今日不该召集这么多人与会,这庞士元把话说得太明白了,有些话传出去,有碍声誉。
“董子曰,以有道伐无道。刘季玉只是温和怯弱了些,并非无道。我与他又同为汉朝宗室,所以伐蜀云云,不必再说了。至于入蜀……如果刘季玉果然邀请,荆益两州本该守望相助,我便为他讨伐张鲁,理所应当。两家若能协和抗曹,那是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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