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荆州的这些日子里,刘备极其忙碌。
渡江前来依附的荆州士民被分散安置在江南的多处据点,目前由州府派出的官吏和士民首领共同管理,对这些管理者的臧否任用,虽已形成文书,但都须刘备确认以后才能发布。
近期各场战役的俘虏,此前被用于修筑城池、营寨、道路、港口等设施,数月下来,桀骜不驯之徒都处置的差不多了,大部分人已经磨去了凶性,可堪征发入军的也做了拣选,这些人员的调配,都需要刘备最终拍板。
年初从荆南四郡调集了数百名工匠,对赤壁之战中缴获的巨量军械、盔甲等物进行修理,并收拢于公安的大库中,须待刘备与几名大将商议以后,配合军队编制扩张,陆续发放。
荆南各郡的粮秣物资此前由军师中郎将诸葛亮统筹调配,在供给各处消耗以后,剩余部分也须得统一运到公安,纳入军府直接管控,但是对于这批物资的管辖方式,主簿殷观、治中从事潘濬、廖立等人各有不同意见,需要刘备尽快做出决断。
还有更多的事,有关体制、有关人员、有关物资、有关军队……刘备的一生中戎马倥偬,好像从来没有被政务全方位围绕的经历。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头拉磨的驴子,无数人的期盼就像鞭子抽打着他,逼迫着他不能有半点停歇。
按照年纪来说,刘备已经是个半百老人了,精力确实不如往年。数十年的南征北战、戎马倥惚不可避免地损害了他的健康,从边塞到中原,从徐州到荆州,数千里的辗转,每一次重新出发,都要顶着风刀霜剑。所以,他有时会觉得累。
但他却绝不因为年齿渐增而衰颓,绝不向疲累屈服。每次想到老之将至,只会愈加激发起他的精神和斗志,让他成为一个永不停步的行者,竭尽每一分力量,向着毕生追求的目标坚定前行。
正如与他惺惺相惜的老对手曹孟德所说,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日暮年,壮心不已。
甚至可以说,他乐在其中,甚至就连新妇在将军府中构建的温柔乡,都不能长久的束缚住他。纵使偶尔享受奢华舒适的环境,可过不了多久,他又会亢奋地奔走出外。他感觉,只有这片荆州基业才能真正让他沉醉其中,他享受自己为了这片土地、这个政权做的每一件事。他觉得,每做一件事,都会让自己距离梦想更近一点。
今天早晨,刘备离开左将军府,首先按照这几天的惯例,在公安周边的几处乡里简单巡查。因为是社日,各处都有热闹的集市,恰好可以籍此探看民心。刘备打算在近期把公安周边都巡查完毕,然后再专门去一次荆南各地,花上两三个月的时间,一一考察各乡县的民情,同时也探访版筑间的人才。
花了一上午巡查民情,下午抵达孱陵,视察此地的筑城进度。当时为了修筑公安城,不得不从孱陵调用了大量砖瓦木石,还拆走了整段城墙。现在随着荆州人民依附渐多,恰好从城墙拆毁处向外扩建。
再之后的目的地,是驻扎在孱陵南面,位于孱陵、作唐两城之间的一处军营。在这里驻扎的,是原本隶属于长沙太守韩玄、曾经与东吴建昌都尉太史慈所部长期抗衡的数百精兵。刘备在前往京口会见吴侯之前,就签署文书将之调动北上,并从其他各部抽调了基层军官加以充实。
今日是他第一次巡视这支重整过的部队,因此花了将近一个时辰对士卒们嘘寒问暖;碰见熟悉的军官,还说笑几句,祝贺他们升职。这支部队的主将倒是没有变动,依旧是荆州有名的宿将黄忠。刘备虽然居住荆州多年,但他的地盘是在新野,与长期跟随刘磐驻军长沙的黄忠并不熟悉。因此他又对黄忠格外加以慰勉,专门与黄忠细谈了很久。
待到一切都安排妥当,天色已经快黑了。刘备与扈从队伍们这才启程折返。
虽然是春天了,夜晚的空气还是有点凉,道路周边的河流潺潺流动,水气从水面上慢慢地蒸腾成雾,沁入刘备的鼻腔,让他突然打了个喷嚏。今日随行的部曲将魏延连忙牵过搭载水袋、饮食和杂物的从马,从马背的包裹里取出大氅,为刘备披上。
刘备看着这个年轻人从马上探过身子来,用他习惯握持武器的强壮手臂笨拙地为自己扎紧丝绦,有些感动。
建安五年时,刘备在汝南郡接连黄巾余党,与曹军作战,期间接纳了一批来自义阳的部曲,其中为首的就是魏延和傅肜两人。当时魏延还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到现在快十年了,他已经成长为了刘备帐下部曲将中的佼佼者,不仅深得刘备的信任,其个人勇武和治军的才能也很得赞赏。
“文长啊……”刘备拍拍魏延的手背,关心地道:“我看,到公安城估计入夜了,你莫要再赶回军营,就住在左将军府吧。这一天你也辛苦了,就在府里好好休息。”
魏延眼睛一亮,随即尴尬地笑道:主公,我还是去军营里住吧。左将军府里,现在都是孙夫人的侍婢仆从,您知道的,我这人性子倔,和他们……唉……实在合不来。”
刘备面色一沉。
一时间,刘备甚至忘记了催马。于是胯下的骏马跑了一段以后,慢慢地停了下来;它甩了甩头,发现主人确实不再理会它,于是低头开始啃食路边的一丛野草。
魏延有些不知所措,他在刘备的身边勒马,几次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刘备知道,魏延是个质朴的年轻人,他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甚至也不明白刘备为何这样,自己又该作何应对。
“没事,只是突然想到些别的。”刘备笑了笑:“让大家都下马活动下腿脚,不用着急,我在这里想想事。”
魏延躬身应是,随即让扈从骑士们四散开去,免得打扰了刘备。
刘备看着魏延的背影,叹了口气。
刘备知道魏延的性格,更明白魏延不会说假话。包括他在内的很多荆州文武官员,是真的与孙夫人的侍婢仆从们合不来。甚至说的直接点,应该是互相厌恶才对。虽然刘备回到公安城才几天的功夫,但他已经敏锐地感觉到了,孙夫人的庞大队伍,几乎与任何人都合不来。
那些人,那些陪嫁的婢女们、服侍的仆从们、还有数量上百的卫队成员们,眼里根本就没有左将军、荆州牧。至于左将军、荆州牧的部下们,那更是不值得介意的蝼蚁,别说不值得正眼看了,哪怕踩死几个,大概也没什么关系。刘备甚至有些怀疑,大概左将军府在他们眼里也不存在,他们居住的地方只是孙夫人府罢了,仅仅几天的功夫,刘备觉得那里已经有国中之国的意思了。
之所以如此,当然不能怪罪下人。下人的所作所为,与主人脱不了关系。而她们的主人孙夫人,偏偏是刘备最难以应付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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