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关羽吃惊而笑。
他转过身,望向南面那一处模糊的夜幕。因为更后方江陵新城的城头点起诸多灯火,反而使得旧城城垣内外这一片看不清楚。
似乎有影影绰绰的人、有时隐时现的枪戈,但又难以与断壁残垣区分开来。
唯独孙权本人的车骑将军大纛仍在飘扬,数十支松明火把环绕左右,火光照耀下,可以眺见江东甲士从容持戟列阵。哪怕已经落入了危险境地,这支兵力却保持着冷静。落在关羽眼中,他们的战斗力不过尔尔,但这份忠诚不得不叫人佩服。
此时从野地深处,忽有数十支松明火把前后相连,如火龙般驰入江东人的队列里。然后就忽然有杀声遥遥传来。在这个距离上,看不清具体发生了什么,只有星星点点的火光剧烈动摇着,有时候把连绵墙垣照亮,有时候映出几个彼此砍杀的模糊人影。
周仓下意识地握住缳首刀的刀柄,抽出半截,又用力插回刀鞘里。
张辽的扈从中,有人不安地移动了一下脚步,呼吸忽然粗重了一些。
关羽瞥了张辽一眼,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处,便知这是张辽所部动手了。
他下意识地算了算,张辽所部两千骑,此刻用来与本方对峙的,至少也得有一千骑,用剩下半数突袭吴人。
他们全都是生力军,这一次进攻又蓄谋已久;与之相对的,孙权所谓五校精兵,只剩下三四千人。这点兵力,素日里也难当铁骑一击,何况彼辈鏖战至今,基层的将校大批战死,指挥体系已经濒临崩溃?
真没想到,自己忙碌了一日一夜,却让张辽从口中夺了食。更想不到的是,今日的战局如此变化多端,胜败生死之间的转换,乃至敌友之间的转换,都会如此突兀。
孙权完了。
关羽虽然嘴上一口一个“孙权小儿”,其实明白孙权的份量。
乱世之中遍地豺狼,孙权弱冠而继父兄之业,在内外皆敌的危险局面中苦心经营,聚合起庞大军政集团,一度成为天下鼎足之一;足见此人的气量、眼光、权谋、手段,全都是当世翘楚,绝非浪得虚名之辈。
只是,孙权在军略上的弱点,最终限制了他能够到达的上限。当他全心全意仰仗的军事代言人周瑜离世,后继的军事领袖再也没法复制赤壁大战的辉煌。
此后数年里,孙权的用心谋划一次次被实打实的军事力量所摧毁。这样的失败次数多了,他和他的军政势力也就从鼎足之一,渐渐滑落。
到如今……
就在这一日一夜之间,他们即将跌落成被更强者分食的肥肉,便如过去那些年里,曾经参与逐鹿、威势骇人的诸多英雄、诸多势力一般。
那么问题来了。
孙氏毕竟掌控江东广袤领地,士民殷富、物产丰饶而又得水军之利。若孙权落入曹公之手,曹公也就由此获得了对江东的巨大影响力。
曹操挟孙氏以令江东的情形,对汉中王来说,未免太可怕了。
汉中王始终秉承跨有荆益的大政方略,在荆益之外的战略进攻方向,一曰关中,二曰宛、雒。所以荆州历年来对孙权的反击和压制,都很克制,并不愿与孙氏出现不死不休的局面。
但这个大政的前提是,孙氏要能保有基本的力量,要有与曹氏争衡的决心。
如果这一回荆州人流血出力,打断了孙氏的脊梁骨,却导致曹公窃取好处……关羽毫不怀疑,曹公一定还有其它手段施展,绝不仅止于擒拿孙权。
若曹氏以此为契机夺取江东,进而控制天下三分之二……那这一仗又是所为何来?
孙权绝不能落在张辽手里。
关羽摇了摇头。
他问道:“文远领在身边,用来与我军对峙的兵力,应当有一千人。这会儿突袭孙权的,大概也是一千骑?”
张辽坦然道:“不瞒云长,我身边带了一千五百骑,非如此,实在不敢说能牵制住云长。负责突袭孙权的只有五百骑……那就足够了。”
关羽微微颔首。他没有计较张辽的一千五百骑能不能拖住自己,转而问道:“带领那五百骑的,是谁?”
“是朱盖。”
关羽想了想:“我记得。此君是朱文博的族人,也算得一员骁将。”
“正是。”张辽眺望纷乱情形,抬手指示那座正在匆忙移动的大纛。他沉声道:“朱盖领五百披甲骑兵突击,孙权所部必溃。我以为,至多再过一刻,朱盖就能带着孙权回来……到那时候,我便要向云长告辞了。”
关羽傲然一笑:“那也未必。”
他话音刚落,前方黑暗中的纷乱鼓噪之声忽然大增。四周的野地间,又有一支兵力猛地撞入吴侯五校的队列中,同时又与策马奔驰的曹军骑士们纠缠到了一处。
于是眼前情形忽然就成了三方混战,比此前最混乱时,还要乱上数倍。
张辽愣了愣:“这是……”
“我有一名部下小将,名叫马玉。他是徐州人,随我征战多年,倒也有几分骁勇。在我看来,当不在朱盖之下。”
关羽道:“在文远所部抵近之前,我已令马玉带领千人,潜伏至孙权所部的东侧近处,一来阻断孙权与江津港的联系,二来伺机奇袭。”
说到这里,关羽忍不住捋了捋长须:“看来马玉找到机会了。你的部将朱盖太过心急,将骑队楔入优势数量的步卒队列里。这时候马玉动手,便加剧了纷乱,裹住了所有人。”
说到这里,关羽瞥了张辽一眼:“文远,孙权败局已定,你我不妨安心观战。若马玉捉住了孙权,你便领兵退走,我担保绝不阻拦。若朱盖捉住了孙权……”
只这一眼对视,张辽只觉关羽的眼神淬厉,恍如刀剑刺击,他瞬间两眼生疼,眼角几乎要淌下泪来。
张辽手按腰间刀柄,凝神以对:“那又如何?”
关羽挺直腰身,略微舒展一下筋骨。他森然道:“文远,朱盖与你,应该也是老朋友、老交情了。我若用你的性命,向朱盖交换孙权,不知朱盖会不会同意?”
张辽站在原地没动,只咧嘴笑了笑。
但他整个人的肌肉都已绷紧戒备,并以某个细小的手势为号令,使站在稍后方的扈从们、更远处阴影中的骑士们,同时都摆出了预备厮杀的姿态。
而关羽则不似张辽这般紧张。他甚至双手背负身后,都没有握刀。
好整以暇地等着张辽准备停当,关羽待要说话,却霍然回头,望向三方乱战的杀场。
是不是该乘机扑上去砍一刀?
又或者赶紧退后,上马,再作周旋?
张辽对着关羽的后背,反而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浑身汗出之际,却听关羽喃喃道:“孙权败了?败得好像有点快?不对!不对!”
张辽忍不住问:“哪里不对?”
片刻之后,朱盖、马玉两人分别向自家主将行礼。
战场上的杀声犹未止歇,二将各自只领十余人回来,沿途间隔数十步,分头行进。
朱盖身后的亲兵们提着吴侯的车骑将军大纛,而马玉则擒获了身受重伤的董袭。
吴侯所领的五校精兵,已经彻彻底底被击溃了,余部只是在苟延残喘。
但朱盖、马玉却没什么喜色。
“怎么回事?”张辽皱眉道:“没抓住孙权?”
朱盖哑然道:“孙权小儿带了亲随数人,赶在我们行动前弃军而走。近侍谷利着他的衣甲、奉将军仪仗指挥全军……我们都被他瞒过了。”
张辽连声冷笑,随即道:“此人跑不远!立即分遣人手,找!”
关羽也向自家部属挥手:“派人去找。”
牵扯曹、刘、孙三家强豪,动用巨量兵力的一场大战,竟会出现这样的插曲,关羽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应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