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
道路的另一侧,一名扈从向雷远挥手。
这时候距离雷远从江州出发,已经过了二十天。大队人马已抵达荆和益州的边界。按照预定计划,今晚当可赶到鱼复,也就是雷远的新兼职:江关都尉驻地。
鱼复周边土地贫瘠,人口稀少,当然无法承载近万人进驻,所以雷远所部拆分成了四五部分,陆续通过鱼复。此刻身处山间开阔地的,是为数三千的中军,他们将在路边暂时休息半个时辰,然后继续启程。
这处开阔地是峡江道路的一段。左边是陡峭的悬崖,右边是深幽的山谷,山谷深处被深黑色的莽林遮蔽,看不清情形,只有滚雷般的水声不断,在层叠群山间往复回荡,隆隆灌入耳孔,仿佛亘古以来永不休止。
直到雷远跟着扈从绕过一片岩崖,这轰鸣声才稍许变得轻微些。这里是李齐挑选的歇脚之处,一处深山间的小盆地,正北面靠着一片白色的岩壁,有条小小的瀑布贴着岩壁落下,倾泻进底部的深潭中。
水流潺潺,水花四溅,以至于空气中弥漫着水雾。但因为这岩壁恰好正对阳光的关系,并不使人觉得阴冷,水雾中甚至还折射出虹光,令人心旷神怡。对于在雾气、潮湿和深山阴影中走了半天的将士来说,这阳光给心灵上带来的温暖,还要超过实际感受到的。
深潭周边环绕着几株高树。树上结着一簇簇棕色的果实。雷远记得这叫拐枣,也有叫它鸡爪子的,诗云:“南山有枸”,指的就是这种果实。
雷远在树下的草甸间找了找,有成熟的果子落下来了。他拈了几颗,放在水潭里漂洗了一下,塞进嘴里嚼一嚼,口味清甜而稍带酸涩。
“这东西……能吃?”有人在水潭的对面好奇问道。
“有点像是梨,味道很不错。一会儿得找人打一些下来,沿途都可以充饥解渴。”雷远随手抛了几颗过去:“你尝尝?”
那人身上到处缠着绷带,一手还拄着拐,眼看着果子飞来,他下意识地伸手抄住,动作很是敏捷,随即就因为牵动了伤处而痛得呲牙咧嘴。好在拐枣的味道确实不错,使他不至于白吃苦头。
他小心翼翼地支着拐杖坐下来,咔嚓咔嚓地吃着果子,两口就吃完了。
“好吃!再来点!”他嚷了一句。
李贞看看雷远。
雷远点头。
然后李贞就舒展臂膀攀上了高大的树木,将成把的果实捋下来,噼里啪啦如雨点般地落进草甸。
以李贞的地位,本可以随便驱使部下们去这么做,但这年轻人总是那么精力充沛,他也习惯了在雷远面前一切都亲力亲为。
雷远笑着对他说:“小心些!”
“宗主你放心吧!”李贞踏着一条横生的枝桠,攀到边上另一棵拐枣树,然后那一片的草甸也被哗啦啦下坠的果子袭击了。几个扈从们嘻嘻哈哈地笑着去捡拾。
雷远摇了摇头,捡了些看起来熟透的果实拢在袖里,沿着水潭边缘走向伤员:“我还以为凉州的好男儿只会骑烈马、喝烈酒……没想到你居然喜好这些酸甜果子,哈哈。”
伤员深深叹气:“因为你军中的医官们不准我喝酒啊,我还真想喝点。”
嘴上这么说着,他吃果子的速度一点都不慢,咔嚓咔嚓地又咽下去几个。
可惜不晓得该怎么制作烈酒,否则可以给这小子的伤口洒一些,满足他的愿望。雷远心怀恶意地想道。
毕竟这个伤员在不久之前还是敌人,是真正让雷远感到戒备的强敌。
他是马超的堂弟,此番挥军入蜀的副将马岱。
汉昌战败那一日,马岱替马超断后,力敌郭竟所部精骑追击。他全身上下身被三十余创,仍旧鏖战不休,直到最后力竭昏迷。这样的猛士哪怕是敌人,也值得敬佩,因此郭竟并未斩杀马岱,而是将他带了回来,请军医诊治。
这样做的好处是,当日俘虏的凉州骑兵足有四百多人,个个都桀骜难驯。但他们知晓马岱在此以后,便不再生事,甚至有人主动出力,为雷远收拢战场上的游散马匹。
雷远不是巴西太守,更非据地自立的诸侯,所以拿下的土地、人民都与他并无干系。他迫降的两名氐王杨千万和阿贵,是在武都、阴平等地颇具号召力的人物,战事结束后不久,也都得到玄德公专门遣使接待,雷远再没见过他们。
但雷远并不介意这些。四百名凉州骑士和近千匹战马的收获,已经让他心满意足了。这些收获足以使雷远重新恢复庞大的骑兵编制,而如此规模的骑队放在荆州,将是根本无法阻挡的可怕力量。
至于马岱……以他的身份,原该留在成都。在那里他可意选择投降,成为玄德公下属一将,也可以做个被长期囚禁的俘虏。但马岱拒绝了,他坚持要和凉州骑士们待在一起。
为此雷远专门向玄德公行文请示,才得到允可。
那以后马岱就一直住在宕渠。他身上的伤势经过两个多月的调养以后,大多已经收口,但仍然没办法自由行走。按照医官的说法,就算他身体强壮如牛,能在如此重伤中活下来,也是侥天之幸,至少得半年以上才能完全恢复。
此番雷远回返荆州,原本想留马岱在益州慢慢调养,但马岱一意跟来,他也不便拒绝。那不过多一张嘴吃饭而已,庐江雷氏家大业大,养得起。
“到了宜都以后,你可以尝尝荆州的橘子,比这个更好吃。”雷远道。
橘子是当代极受欢迎的水果。太平时节,一株橘树每年所出,可以换取一匹绢帛。所以雷远早就试图大范围种植橘树已增加收入。他在担任乐乡长时,就安排了几家擅于扦插养育的农户种植橘树,后来与他相熟的老农齐五说,他也试图在雷氏庄园里种橘。如果确有成果,雷远倒要准备推销了。
“橘子我在长安时吃过,钟繇那老家伙给的,说是从益州来的贡物呢。然而从没有见过这种野果,吃个新鲜罢了……”马岱已经把所有的拐枣都吃完了,探手往水潭里清洗:“话说,续之你怎么会认识这种野果?在南方很多么?”
雷远想了想:“两年前在灊山中和将士们聚会,有个士卒请我吃了一串。因为我承诺会带领大家打一场胜仗,带领大家安全脱身。”
“后来呢?打赢了没有?”
“打赢了。不过那个士卒一开始就战死了。当时在场的士卒们,绝大部分也都战死了。”
马岱默然片刻,慢慢露出讥笑的神情:“果然汉家高门贵胄大多如此,让别人去冲杀拼死,自家享尽荣华富贵。”
扶风马氏本身也是汉家大族,听说马超还自称屡世公侯来着。马岱却隐约把自己当个羌人来看,对汉家高门贵胄的做派不满,倒也有趣。
雷远摇头道:“我庐江雷氏并非高门贵胄,而是地方上的豪强……极盛时控制着以巢湖以西的大片区域聚众自保,前后与曹军打过很多年的仗,说是贼寇也不为过吧。适才我说的那场战争,导致庐江雷氏几乎覆灭,包括我兄长在内的许多宗族子弟战死沙场,我自己也几乎身死。所以我们也并非驱使他人冲杀拼死,自家享受富贵。”
“我听说,你现在的官居奋威将军、宜都太守、江关都尉、护荆蛮校尉?这难道还不算荣华富贵?”
“依附于庐江雷氏的部曲、百姓为数不下五万。我尽量照顾他们,使他们无官吏凌迫,无水旱饥荒之忧,甚至还能获得庠序之教。”雷远耐心地道:“倒是令兄这等人物,固然每战必冲锋陷阵,可除了他自己偶尔获得朝廷官职敷衍以外,关中、凉州的百姓,甚至扶风的百姓,究竟得了他什么好处?我隐约听说,关中一带多年来饱受掠夺,以至民不聊生?”
马岱一时语塞。
待要反驳几句,水潭对面又来了个身材圆胖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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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岱一见此人,脸色就垮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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