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洵赶到医院时,手术已经结束了。
陆安琴酒后驾车,车子不受控制冲向护栏,所幸没有波及到路人——但他两条腿已经残废,从此很难再恢复走路能力了。
陆安琴想以自残的方式来换取陆洵的后悔,但当听到自己今后就是个废人的消息时,他的脸上一片死灰。
病房安静几秒,忽然传出撕心裂肺哭声。走廊上,陆国滔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瘫坐在冰冷的椅子上。
陆洵拍了拍陆国滔的肩膀,道:“我会送他去国外治疗,也许有希望恢复。”
“不用,这不是你的责任。”
陆国滔颤着手抽出一根烟,想到医院不能抽烟,又咬在了嘴里,“这是他自找的……谁也怪不了。”
陆洵无言,便坐在他身边陪着他。
病房里的哭声渐渐转为抽泣,后来就听不到了。陆国滔却是老泪纵横,道:“我对不起他妈,我怎么就把他教成了这样……”
陆洵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印象里的陆国滔永远都是那个豁达开朗,顶天立地的男人,直到此刻陆洵才清楚地意识到,他的伯父已经老了。
他在医院陪了陆国滔很久,还是后来陆国滔说他明天还要去公司,让他先回去休息。
“大老晚叫你过来,已经太麻烦你了。”
陆国滔道,“我守在这里就行,你回去吧。”
陆洵道:“伯父注意身体,不要伤心过度。”
陆国滔点头,又疲惫地挥挥手,道:“我就不送你了。”
陆洵起身往外走,还没走多少步,陆国滔就又叫住了他。
“陆洵,”
陆国滔道,“我刚刚想起来,郑家已经找到郑潇的踪迹了。”
郑家曾与陆家订过娃娃亲,郑夫人又和陆洵母亲交好。如今陆洵曾经的未婚妻被找回,虽然可能已为人妇,但已经没落的郑家难免不会借机找上他。
陆国滔这是给陆洵提醒,陆洵颔首道:“他们与我无关。”
然后回头,大步离开了医院。
从市医院到陆家有一小时的车程,陆洵回到家时,已经是凌晨两点了。
保姆早早地睡了,客厅里却开着一盏橘黄小灯。陆洵走进去就看见沙发上躺着一个人,是叶卿。
叶卿应该是在等陆洵的时候睡着了,身上披着毛毯,柔顺黑发散落,露出小半张沉静清隽的脸庞。
陆洵停步,然后微微弯腰,一只手轻轻穿过叶卿膝盖,一只手托着他的后背,将他稳稳抱了起来。
他的动作轻而小心,怕吵醒了叶卿。叶卿却睡得很沉,只是偶尔动了动,毛毯滑落在地,衬衫有几颗扣子松开,露出底下白皙的肌肤。
陆洵只看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然后抱着怀中的人回了房间。
房间里,陆洵给叶卿盖上被子,见他似乎不太舒服地动了动,便轻拍他的肩膀哄他。
柳梳已经回国,他的小晚辈也不会走了。陆洵在床边坐了一会,发现床头摆着一个小猪罐子,拿起来一看,里面有三颗糖。
“……”
陆洵眼底划过一丝笑意,然后他将糖罐放下,无声地走了出去。
——
叶承天在外面忙了好几天,直到今天才有空回家,一回去就直奔书房。
他屏退所有人,把几本书从书架上挪开,露出墙壁上一个带锁的小暗格。
叶承天小心翼翼地用钥匙打开暗格,里面藏着一个陈旧的保险箱。他把保险箱捧了出来,放在办公桌上。
保险箱需要密码,但他没有。
因为这不是他的东西。
叶承天围着保险箱转了几圈,眉头紧锁。就在他准备把这个保险箱放回去的时候,书房的门被人推开了。
“爸,你回来了?”
叶承天悚然回头:“滚出去!”
刚才进来得太急,他居然忘关了书房的门!
叶杰谦一愣,完全没想到自己父亲会这么吼他。他的视线落在书房里,又看见了那个保险箱。
叶杰谦没有走,而是好奇道:“爸,这是什么……”
这句话没说完,因为叶承天已经三两步上前,当头扇了他一巴掌。
“我让你滚出去!没听见吗?!”
“……”
这一巴掌扇得极狠,叶杰谦的脸当场肿了起来。他捂住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叶承天,僵了几秒,然后扭头冲了出去。
“杰谦!”
听到动静的兰惠心匆匆赶来,一见叶杰谦这样就叫了一声,赶紧把儿子搂住怀里,又惊又惧道:“他做错了什么事,你要这么对你儿子!”
叶承天已经把保险箱藏起,此时听到兰惠心这句话也只是冷笑:“你问问他!不知分寸不尊父亲,书房也敢乱闯!下次是不是就要闯进会议室,踩在我头上当老总了?!”
“你在胡说什么?”
兰惠心震惊道,“杰谦平时有多懂事你不是不知道,现在不就是进了下书房,你至于他打他吗?”
她一边说着又一边心疼地看叶杰谦的脸,让保姆赶紧拿冰块和鸡蛋过来揉一揉。
叶承天看着她这样子,冷冷道:“就是你把他给惯坏了,早知道还不如把他送给爸妈养,也许还有能有点出息!”
兰惠心一听要把叶杰谦送走顿时急了,什么温良贤淑都顾不上了,指着叶承天道:“你……你天天在外面忙东忙西,老婆孩子受人欺负了都不管,一回家就是打孩子!你算什么父亲!”
她说着便红了眼睛:“这日子没法过了,干脆我早点收拾东西,从这里搬出去算了!”
“欺负?”
兰惠心说得太快,叶承天只听见其中一句,皱眉道,“谁欺负了你们?”
“还不是那个叶卿!”
兰惠心早就憋不住,嘴快说了出来,“他不知勾搭了哪个男人,居然敢当众打我脸!可怜我们母子受人欺负,还被人从商场赶了出来……”
叶杰谦听她添油加醋早就急了,赶紧拽了她一把:“妈,别说了!”
“不说你爸还以为我们仗着他的势,天天在外面欺负人呢!”
兰惠心气道,“现在我们被欺负了,他反倒打起你来了!”
叶承天听着这对母子你一言我一语,顿觉天旋地转。
兰惠心和叶杰谦居然撞上了叶卿?还被叶卿身边的人打了脸?是谁,陆家主,还是另外的什么人?!
难怪最近的生意这么不好做,跑了几个老客户不说,原本说好的合同也取消了……都是因为这对母子!都是因为这两个祸害!
叶承天眼前发黑,恨不得揪着他们一人踹一脚。但他毕竟要脸,一口牙都要咬碎了,才忍无可忍地冲兰惠心咆哮道:
“滚!通通给我滚出去!”
……
叶家一片混乱,叶卿却在几天后迎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
——陆国滔。
“抱歉,陆叔还在公司,要不然我……”
叶卿给陆国滔端上茶,陆国滔接过,又摇摇头道:“不用找他,我是来找你的。”
叶卿刚从南楚回来,没想到一回来就碰到了陆国滔。他在老人对面坐下,目光略带着困惑。
他知道陆安琴出车祸了,也知道这几天就要出国治疗。只是他没想到,陆国滔会在这时找上他。
陆国滔却是打量了叶卿一会,目光没有恶意,纯粹是长辈看小辈。
“你知道陆洵母亲的事吗?”
叶卿微讶,摇摇头。
陆国滔捧着茶道:“他的母亲在他十四岁时去世了,当时建轴还在公司,没赶回来……从那以后,陆洵就和建轴离心了。”
陆建轴,陆氏前老板,也是陆洵父亲。
业界有传闻说,陆夫人病重时陆建轴正在开一场重要会议,听到妻子垂危的消息,他面色不改地开完了会议——等会议结束,妻子也去世了。
“后来陆洵离家出走,建轴对他很失望,连陆馨都不怎么管了……再后来,陆馨也和人跑了。”
叶卿:“……”
陆国滔叹气道:“建轴不是个好父亲,到死都没得到陆洵的原谅。只是这么多年了陆洵总是孤零零一个人,我看在眼里也是心疼。”
叶卿隐约猜出他想说什么了。
果然,陆国滔语重心长道:“叶卿啊,你是他唯一肯亲近的人了。我希望你能帮我劝劝他,他也不小了,总该成家立业,给陆家传宗接代——”
传宗接代。
老人这四个字重重砸在叶卿心上,他一时无言。
陆国滔又拉着叶卿说了很多,都是来自一个长辈最真挚的关心。叶卿默默听完,认真点头道:“我会和陆叔说的。”
陆国滔放了心,又听叶卿道:“但我想……也应该尊重陆叔的决定。”
陆国滔沉默几秒,缓缓道:“那是自然的,如果他不愿意,我也不能强迫他。”
他轻轻拍了拍叶卿手背,道:“你是个好孩子,我也喜欢你。”
叶卿一愣,似乎从陆国滔话里又听出了什么意思。但陆国滔已经起身,也不用叶卿来送,一个人慢慢离开了。
——
乡间小道上,一辆车子缓缓驶来。
路口站着一个少女,约莫十九岁,穿着灰扑扑的格子衫。当车子停在她面前时,她立刻扭捏地低下头,揪住了自己的衣角。
车门打开,一个衣着富贵的老妇人将她拉进来,搂着她哭道:“你母亲去世了,我是你外婆……樊樊,快叫一声外婆。”
郑樊樊怯生生地看着她,嗫嚅良久,才轻轻吐出一个“外婆”。
郑夫人一喜,用手帕擦擦眼泪,道:“好孩子,外婆这就将你接回去,咱们回家。”
说完便吩咐司机开车,又拉着郑樊樊的手上下打量。
郑樊樊不太敢接触她的目光,也从没坐过这么好的车。她不安扭头,从车窗里望出去——只见她生活了十几年的小村子就这么慢慢远去,直到消失成一个小点……看不见了。